天很熱，只有傍晚時才有點風。已近黃昏，才感到有絲絲涼意。父親說：“幾天沒去地里了，也不知道村西玉米長得咋樣了，跟我到地里轉轉吧。”
父親在前面蹣跚踱著，我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跟著。在兒時的記憶里，村西口路邊是一個很大的打麥場，每年麥收時我和父親每天都要在這條路上走幾遭。走在兒時常走的路上，我仿佛看到了年輕的父親牽著牲口在前邊快步走著，一個十幾歲孩子扛著木叉在后面緊趕慢趕地跟著……已經三十多年沒陪父親這樣走路了，這一走，父親已由中年變成了老年，自己也由少年變成了中年。
村上春樹曾經說過：“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，其實不是，人是一瞬間變老的”，在爺爺前年去世后我才深深體會這句話的含義，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，父親開始明顯老了起來。人老親情重，大姑幾天前剛在省城做完手術，父母這幾天一直在擔心大姑，表哥怕父親經不起折騰，就一直沒敢告訴他大姑的病情和手術時間，但父親還是和叔叔在大姑手術前租車趕到二百里外的省院，一直等到大姑手術結束才連夜返回。大姑明天就要出院了，聽說大姑的手術很成功，父親很高興，邊走邊和我嘮著他和大姑小時候的事。原來的打麥場現在已是玉米田了，父親指著的路旁的玉米地說，這兒就是那個打麥場，我和你大姑很小就在這里打場，那年你爺爺到岐山修水庫，你奶奶生病下不了床，你姑七歲我十歲，我們倆把村北的豆子割回來拉到這個場上，你姑牽著騾子在前面壓場，我在后面翻場……說著說著已到了自家的地頭，雖然已是黃昏，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仍很燠熱，陪父親在玉米地里拔了一會兒草已汗流浹背，父親看我頂不住就說：“你到排水溝那邊坐一會兒吧，拔完這幾壟我們就回去。”看我不好意思歇著，父親把草扔到排水溝里說：“算了，不拔了，歇一會我們就回去”。坐在溝邊，順著溝吹來的西北風讓人感覺涼爽了很多，父親說：“這個排水溝原來有一丈多深，你小時候常帶著幾個孩子從這邊跳到那邊，幾次摔得鼻青臉腫，為這事我還打過你，不知你還記不記得。”說實在的自己已不記得了，經父親這么一說，自己眼前馬上浮現出幾個半大孩子光著屁股跨躍水溝的情景，跳過了就落到對面的沙土地上，跳不過去就摔進一米多深的水里……年與時馳，意與歲去，排水溝里早已沒有了水，自己也很難一步跨過這條溝了，只是那時覺得這個不足一丈的溝好寬，現在覺得只不過是一條很小的溝而已。
走在回家的路上，多少有些風就感覺涼爽了很多。父親說：“明天去看看你姑吧！你姑小時候最疼你，一輩子至親的人沒有幾個，看到了才放心”。一輩子真正疼自己的人沒有幾個，對于自己來講，長輩里最疼自己的除了父母也就是大姑了。奶奶已在十幾年前離世，爺爺也在兩年前離開了自己。爺爺在世時自己從沒有休過年假，這兩年自己除春節放假回家陪父母外，每年暑期兒子放假后，自己都請好年假回家陪父母待幾天。去年回家時正趕上老家最熱的時候，因家里沒有空調自己好幾個晚上熱的睡不好覺，今年夏天母親得知我要回來，提前半個月專門在我住的房間裝了一臺空調，只是為了自己在家幾天能睡個好覺。從地里回來，母親一個人在房上收曬好的葵花籽，等我們上房時，母親已把葵花籽裝好了袋。在往下背葵花籽時，我感覺幾十斤的東西自己扛著也很費勁，也不知道麥秋兩季父母是怎樣把上萬斤的小麥和玉米倒到房上，曬干后又怎樣倒進倉里的，再加上父親一直腰疼，七十多歲的人也確實不應該再種地了，就再次勸父母把地租出去，父親則又找出一大堆理由來堅持種下去，其實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也只有一個：種地一年多少有點收入，可以為兒女減輕點負擔。
房子的右邊就是爺爺奶奶住過的小院，這個小院也盛滿了自己太多兒時的故事，在爺爺去世后自己便很少再踏進這個院子了，這倒不是少了對爺爺奶奶的懷念，而是人到中年已不敢再去翻出太多的傷感。我一直相信至親之間有一種冥冥的感應：爺爺離世時正是初夏，自己本來已和單位請好了假，打算在爺爺走時能趕回去見爺爺最后一面，但因當時新買了房子，交割完后房主一直拖著不辦過戶就一拖再拖，那天一早房主卻突然通知我去交易所過戶，而且很順利辦妥，晚上七點就接到爺爺離世的消息，因沒有合適的航班和車次，自己回家取了一些必備的東西，準備一個人連夜開車趕回兩千里外的老家。車剛發動意外地接到堂弟鵬輝的電話，說他在浦東出差如開車回家就接他一塊回去。接到堂弟后才知道他前天來上海談一筆代理生意，明知道生意談不成還是冥冥之中買了到上海的機票，正在合計怎么回石家莊時接到了爺爺去世的消息，就連忙給我打了這個電話。我和堂弟倒著開車趕回老家時已近第二天中午，大姑告訴我：“你爺爺走時很安詳，說‘方子的事辦妥了，我也該走了。’怕你一個人開車不放心，還趕在鵬輝去上海時走”。爺爺一生最怕麻煩別人，九十多歲還堅持自己做飯，直到離世前動不了了才由大姑他們輪流照料。那年春節回家，爺爺可能感覺到了去日無多，對我這樣說：“一輩子怕麻煩別人，沒想到臨死了還要麻煩孩子們照料，今年吃不上新麥了，可別死在麥收時，那要折騰鄉親們收不好麥呀”，爺爺終于熬過了麥收，正趕在鄉下最清閑時離世，一個一生最怕麻煩別人的人離世時也在想著不給別人添麻煩…… 母親在我后面從梯子上爬下來，看到年邁的父母還這樣為兒女忙碌，心里總感到一種別樣的滋味。少小離家，兒時故鄉的一切都可以成為鄉愁的一種，而此時，父母已成為故鄉的全部，鄉愁的全部。人這一生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為名利為子女奔波，自己也是如此，仔細想一想，這些年自己對父母的付出可能連他們給予自己的十分之一都不到。望著母親的身影，自己真的好想讓時間永遠定格在這一刻，真的不敢去想如果他們有一天離開了自己，故鄉、鄉愁對我還有什么意義。故鄉、鄉愁，離開了親人、親情的支撐，也許也只是一個名詞而已。
這世上最疼自己的人沒有幾個，在胡亂記錄這些毫無主題的文字時，心里默默祈禱大姑早日康復，父母永遠康健。記錄著這些瑣碎小事，不知不覺里已淚流滿面。 |
